那條騎樓街,像家一般的溫暖港灣。每當清晨第一道曙光穿透老舊玻璃門,那份熟悉的木質吧台與泛黃牆面便開始喚醒第三代傳人心底的記憶。她是鐘錶行現任主人,這裡已有七十餘年歷史──1948年,阿公扛著皮箱,租下一處騎樓,擺張小桌、鋪塊舊布,開始修理鐘錶。白雪理髮店、斜對面家具行、古早紅茶店⋯⋯一條小街,承載著鄰里每日步履,也見證阿公憑著一雙巧手,從路邊擺攤到買地蓋屋,慢慢將家業築於此。
那陣子,她在城市不同角落漂泊工作,卻在一次歸鄉途中,推開半掩的紅木大門,驚覺這裡不只是鐘錶的齒輪恆動,更是情感與記憶的發條。當她清拭門窗的鐵鏽螺絲,感受騎樓吹來的微涼風,她突然決定在此落腳。那是一種直覺,像回到孩提時光,阿公手握螺絲刀的背影;又像重回童年的餐桌,母親端著傍晚湯鍋的溫暖呼喚。這棟建築見證三代人對「家」的定義:阿公的匠心、父親的細緻,直到她將精密機芯與一杯熱咖啡並置的創意,開始為老店注入新氣象。
她把櫥窗重新刷上淡米色,擺放祖父舊日的銅檯燈,又將拆卸下的木製表盒擺成藝術展示。最初只是想讓等客取錶的長者能坐下歇息,卻在第一杯暖香送出後,她才發現自己正在煮一杯「爸爸喝不到的熱咖啡」──父親早已離世,從未能嘗到她的手藝。當苦與甜在舌尖交織,她意識到,家的延續與斷裂同時在此重塑,這裡,就是她要落腳、要守護的地方。
店內一隅,還掛著三代老照片微笑。麻繩曬線上,母親的湯匙敲打著鐵鍋,飄散陣陣清甜蔬菜香;旁邊的矮櫃上,散落著表針、齒輪與手沖咖啡的原豆。上午九點開門,固定有幾位老客潮濕皮鞋踩過青石地面,推門而入,只為送修懷舊座鐘或鑑賞杯中微醺的香氣。她在鐵檯後分工,一手調整機芯張力,一手測量沖煮水溫,像教父傳授,像疼愛家人,讓每一筆動作都在咔嗒聲中累積親密。
在這裡,家不是每日都和諧的一首樂章,但卻有一張大家都願意坐下的餐桌。午休時間,母親熬的蔴油雞湯伴著黃金麵線端上,三人圍在小圓桌旁,魚目混珠地交換家長裡短。孩子偶爾抱怨:「這裡沒有分店,也沒有五星級咖啡店那種花俏裝潢,可是有Wi-Fi,很方便。」她笑著回應:「這裡有保固六年的老座鐘,讓你用得安心。」簡單對話中,空間與親情交錯,矛盾也悄然消弭。
茶杯與工具並列,熟練拉出的奶泡宛如潮汐,溫柔包覆機芯金屬的冷冽。每天下午三點是家人的咖啡儀式,阿公遺留的銘文錶盒成了小點心的擺盤,舊報紙折成的外帶杯墊帶著油墨與塵封味道。家,在這樣的日常勞動與笑談中,一點一滴建構;她看著母親刷洗鍋碗、孩子開機匣與螺絲拼湊,確認:家的秩序就在共同分工中流淌,也在空間裡留下情感的痕跡。
咖啡香裊裊,日常承載了歸屬感。她還說不上這是否已經是「家」,卻發現自己在舊沙發角落翻閱『台北散步地圖』或擺弄小型日曆時,不再渴望另一處落腳。自從第一杯手沖端出,這裡的樓梯吱嘎聲、牆面油漆層層脫落的紋理,甚至冬日凌晨的紅磚冷風,都逐漸成為她的日常記憶之一。她想起阿公在夜裡趴在檯燈下,用放大鏡為顧客拆解零件,心底湧起對傳承的責任,也對未來充滿期許。
有時,她仍會猶豫:是不是該再踏上異地的新鮮感?然而每回離家一步,又忍不住回頭。因為只有在這裡,表耳(case)與濾杯共存,齒輪與奶泡共舞,才讓淺嚐一口,就明白家的意義不在於地理座標,而在於時間累積的熟悉感。這份歸屬,沒有一瞬間突然降臨,而是日復一日,當她在深夜用布幹淨盤面上的咖啡漬,或在清晨調整掛牆鐘的指針微刻,都能感受到血脈與土地的連結。
或許未來還有更多未知的可能,她無法預見下一站,但她更懂得,每一次在這裡落腳,都意味著把過去、現在與未來緊緊編織。家的模糊性,正是那杯暖香在唇齒間化開的片刻;而她,願意在鐘錶與咖啡的細碎聲響中,持續書寫這座屬於三代人的新「家」章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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